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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

芳树吟-第1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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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方才那样说着,我脚下却反其道而行,迈出了正殿的门槛。室外吹来一阵萧瑟的冷风,早春的寒意吹透我单薄的衣衫,侵入我的骨髓。但我选择无视。
我缓缓步下台阶,直到萧绎面前数寸之遥。我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在早春的“颜园”里,那个俊秀而内向的少年,金冠玉带,温雅斯文;那时,他的笑容腼腆,他的声音低回,他的眼中带着一层忧郁而柔和的情绪,轻易让我的心一夕陷落。
然而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。我也早已不是那个单纯毫无心机的小女孩,可以为了插满发鬓的花而开心不已;但我又仍然是当年那个孜孜追求着他一个微笑、一个注视的小姑娘,总以为得到了他,就可以得到整个世界。然而缔姻并不等于他的陪伴、他的承诺、或他终身的应许,我只是在名义上占据了他身旁最光明正大的位置,却没有进占他的心底。
而现在,我连他身旁的位置,也将不保了。我的人生,至此一败涂地。这个想法,使我眼中迸出了更多的泪水。风吹过我的身躯,霎那间将我穿透,仿佛我的整个身体,不过是一具躯壳,内里已经空空荡荡了。
相思下只泪……那时,萧续曾嘲讽他,说他为了我这个“悍妇”而害相思。我虽然愤怒于萧续这样刻薄的挖苦,却也暗暗惊喜于萧续的推断,以为萧绎当真会喜欢我,喜欢到了能够害相思的地步——
我恍然惊觉,笑着摇了摇头。
无论萧纶和萧续,在那首诗里影射了些什么,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。这世上,兜兜转转,反复追寻,最终不过只剩下我一人,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。
我仍然笑着,走近萧绎面前,以只容他一人听见的声音低语道:“世诚,你知道吗?我真恨不得,那一日在‘颜园’的荷花池畔,自己就这样淹死在那一池碧水里……”
话音未落,我就看见他的身躯一震,往后退了一步,无法置信地紧紧盯着我。他的眼眸深处,忽然浮起了一抹难解的悲伤。夜风吹过我的面颊,将我腮畔的泪水冻结成冰,在月色下泛着微光。有那么短短的一瞬,他看似仿佛要抬起手来,触碰我颊上的泪滴;然而他的手腕动了动,最后却在衣袖下蓦然停顿。他猛地将脸撇向了一边,再也不望向我。
“我恨不得那时就这样死去,那只不过是一瞬的痛苦而已,我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安宁……然而你出现了,你救了我,再把我埋进一个更深、更黑暗、更巨大的坟墓里去,让我艰于呼吸,将对彼此的痛苦折磨无限拉长……世诚,世诚,我们这又是何苦呵?”我低低说着,苦涩地轻轻笑了。
萧绎沉默不语,但月色映照着他脸侧的线条,隐隐看得出他的整张脸都绷紧了,似乎有什么情绪隐忍未发。
“昭佩,你不要胡思乱想。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……”他终于勉强开口了,视线还是没有望向我。他的眼神似乎投射在地面上,欲言又止。
“……夜深了,风寒露重,你还是回房去早些歇息吧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不再多作停留,转身向偏殿大步走去。他走得那样急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追赶一般。穆凤栖连忙跟在他身后,人群重新活络起来,将他们两人包围,簇拥入偏殿去了。
我也几乎在同时转身,力持镇定地一步步走回正殿。房檐上栖着一群乌鸦,被人声惊动,尖声长叫,振翅乱飞。我迈上石阶,又忽尔停步。身后是众人一片喧笑道喜的热闹欢笑,而我面前却只有檐上寒鸦、阶前春草,夜风侵衣,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前的地面上。

第十六章

宁为万里隔
数日后,我正在房中自斟自饮,浅儿忽然匆匆进入,禀报道:“娘娘,徐夫人晋见,正在殿外候传。”
我惊异地从软榻上坐直身躯,“我娘?”一边说着,我一边慌忙抚平衣衫,揽镜自照,看见自己的妆束尚算得当,才放下心来,对浅儿道:“宣。”
母亲按品盛装打扮,大步走进殿内,见了我,就要屈身行礼。“见过娘娘——”
我连忙起身扶住她,“娘切莫多礼,这里并没有外人,无需拘泥礼节。”说着侧身让座,“娘,请上坐。”
我命浅儿奉茶,一边将桌上酒壶推远一些,向母亲笑道:“娘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女儿?”
入宫这么多年,母亲并不经常来看我。除了每年新年时按例入宫道贺,我们能短暂交谈片刻之外,就是当母亲诞辰,我派人前往府中拜寿送礼,母亲之后会找一日进宫来向我谢恩——这也是礼法规定的事情,我已身为湘东王妃,名义上已是她的主子,她即使本人不能前来亲谢,父亲也自会下朝后绕到文思殿外代为谢恩道费心。
不过,我和娘家的联系并不紧密。我不受皇上所喜的事,京城几乎无人不晓。这种情形下,父亲手握兵权,也深恐皇上迁怒,动辄得咎;更担心若是太过频繁探视我,会招来勾结皇族中人、图谋不轨的嫌疑。
所以我与父母来往极少,偶尔有书信往还,也不过是他们要我体谅他们立场为难,自己一人在宫中要多多诵经礼佛、尽量讨皇上的欢心,也许这种局面终有改观的一日。但我却厌恨佞佛,更对讨得皇上欢心不抱任何期望——也许其实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只不过碍于面子要作如此表示;与其说是关怀我的境况,不如说是借机讨好皇上。
这宫里哪有什么秘密?早上一封信送进来,不到中午,皇上一定已知晓其中内容。自然会有人向他通报,毕竟他得来这天下的手段,说穿了不过就是谋叛;他自然多所警惕,防备此事重演——
母亲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,拿起案上茶杯啜了一口,才道:“昭佩,娘也是许久未曾来探你,心里着实想念得紧!这阵子又听说你将随王爷启程前往荆州赴任,恐怕以后分隔两地,更是相见无期,才赶着来看一看你……”
我闻言心里不由得柔软许多,暗忖自己先前多心,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,这么多年来将我一人孤零零丢在这深宫重院中,也是迫不得已;如今已到春季,萧绎大约不日就要择期赴任,母亲一定是舍不得我,才会今日突然前来探望。
“娘,虽然这么多年来女儿不孝,未曾承欢膝下,但血浓于水,现在远行在即,心里也颇为不舍……”我轻轻道,眼里居然湿了。
母亲笑了一笑,视线却四下扫了一周,忽然靠近我,低声问道:“昭佩,怎么不见王爷最近新娶的侧妃?”
我一怔,轻描淡写道:“娘说的是那个穆凤栖?她的居所在偏殿,本来就不在这里,自然看不见。”
母亲皱眉,看了看我桌上那几个酒壶,视线又飘向殿外,叹了一口气。“话虽这样说,但难道……她不曾每日来向你请安?就是寻常人家的侧室,也不曾有这般没规矩的!还不是要日日小心侍奉正室夫人,恭谨贤淑端庄自持,不敢有一丝轻慢?”
我闻言,倒真是有几分惊讶了,觉得母亲此言未免天真。“每日请安是有的,但也没有整天跟在我身旁侍奉这样郑重其事。毕竟宫中不比外边寻常百姓家,何况我也不喜欢整日看见她在我面前,现在这样,我也正好落得清静。”
母亲骇然,一把紧抓住我手。“昭佩!瞧你这是什么话?如今你可不比从前,王爷身边有了别人,再加上这个穆凤栖据说深得陛下喜爱,你自己倘若还不留心,仔细你的地位早晚要被她取而代之!”
我心头一震,此时才隐隐发觉母亲今日来意非比寻常。“取而代之?穆凤栖她……竟然会有这种机会,要将我的地位完全夺取?”
母亲见我终于听进了她的话,更加向我这边靠了靠,贴近我耳畔低声道:“那是自然!穆家虽也是京中仕族,哪里比得过我们徐氏一门世代簪缨?如今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向上爬,怎肯轻易放过?何况你素为陛下不喜,你爹在陛下面前已是处处谨慎自持、诸般为难,自然也不比从前的意气风光!”
她停顿了一下,迫视着我的双眼,摇头长叹道:“昭佩呵昭佩,倘若你不能在宫中助你爹一臂之力的话,至少……也不要害他落到现下这般谨小慎微,深恐动辄得咎的尴尬地步吧!”
我的心一沉,手足倏然变得冰凉。
原来,母亲今日不是来与我话别的,却是来向我面授机宜的!原来,母亲不是为着牵挂我而来的,却是来责备我无用,不能为父亲在朝中前途升迁助力的!原来……母亲不是因为爱我而来的,却是……来告诉我,我已经变得全无价值;若自己再不经心,便即将被这整个世界,被我的父母、我的夫君一道遗弃!
我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。笑声凄凉,透窗而去,惊起檐前栖息的鸟雀。我忽尔右手握拳,在茶几上重重一击,陡然站起身来,冷冷说道:“很好,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。可叹我时乖命蹇,无能为家族父兄挣得大好前程!如今那穆凤栖挟吉兆而来,我在宫中大势已去……”
泪水浮上了我的眼中。我突然双膝一弯,跪在母亲面前,肃容拜了三拜,冷声道:“昭佩命中注定,要一生坎坷无成;劳烦家中高堂为我担忧,更牵累父亲前途堪虑,昭佩纵万死,也不能辞其咎!此去荆州山长水远,前途险恶,昭佩不敢再让父母为我劳心;求爹娘今后善自珍重,女儿……就此拜别!”
母亲见我如此,也不禁大惊失色,死死瞪着我,半晌仿佛明白了什么,长叹一声,忽然泪下。
“昭佩,娘虽是对你求全责备,却也没有怨怪你无能的意思,你……又何必如此?”
我仍然直挺挺地跪着,目光却没有看向母亲,声音平板,没有一丝高低起伏。
“昭佩不敢。只是……骨肉生分,前途茫茫,心内……已如死别!”
母亲闻言呜咽,对我泫然泣道:“昭佩!爹娘也并非如此狠心之人,你这样说,是要狠心编派爹娘的无情无义么?朝中何其复杂,互相争斗倾轧层出不穷,如临深渊,稍有不慎,即会行差踏错!爹娘无能,无力自保,又如何能够回护于你?本盼望你和爹娘骨肉一条心,在这后宫中好好筹划一番,虽不能就此一步登天,也可保全家平安富贵!谁知你竟如此死心眼呵!这样清高,怕是早晚也难免吃亏了……”
我淡淡一笑,重复道:“清高?我,清高么?”不待母亲回答,我便自顾自又说了下去。
“算了,如今这些都不再重要了。‘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’……”我不由想起太子萧统那日曾吟过的《归去来兮辞》里的句子。“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……笑那陶潜又怎能得知,鸟倦飞如何能够还归?它已飞去太远,再也找不到归来的路;鸟倦飞……也只能坠落尘埃,粉身碎骨罢了!”
母亲一凛。我不再多言,轻道:“浅儿,为我送夫人出殿。”
母亲含泪叹息,不得不站起身来对我说道:“昭佩,宫中黑暗,形势多艰,你今后……要多加小心!”
我默然一颔首,听着母亲仍旧轻而细碎的脚步声,在我身后踏过空旷而冷寂的大殿,迈出了门槛,消失在室外的阳光里。在那一刻,我眼中噙着的泪,忽然决堤。

第十七章

欲表同心句
“奴才等恭贺娘娘芳辰,谨祝娘娘福如东海……”
一大早,我刚起身梳洗毕,面前就黑压压跪了一片宫人,由小黄门庆禧说着祝词。
我笑出来。看到庆禧居然也在其中,我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欢喜。
自从萧绎娶了穆凤栖之后,他就有了借口搬出文思殿正殿,却也并不搬去穆凤栖所住的偏殿,而是另择一处偏殿作为他日常起居之处。他将庆禧也一并带了过去服侍,但今日是我的生日,庆禧却一清早就来为我祝寿,不由得使我猜测,他难道不用服侍萧绎吗?还是……萧绎默许他来恭贺我的生辰的呢?
“罢了,罢了!庆禧,再说下去,你就要祝我‘寿比南山’了么?那是四十年后我才用得到的字眼,你今天就给我省省吧!”我笑谑,佯作恼怒地瞪了庆禧一眼。
谁知庆禧果然头脑伶俐,顺口就接道:“奴才岂敢说那些已经教旁人用老了的词?那岂不是不能体现得出娘娘平日对奴才们的好教导?奴才当然是要说,恭祝娘娘福如东海,芳龄永继!”
我想不到他居然转得这样快,不禁仰头大笑,挥了挥手道:“瞧你这张伶牙利齿的嘴,我算是怕了你了!好罢,既然今日听了这么两句新鲜话,我也不能不好好重赏你们一番。浅儿,准备好的那些赏银呢?再每人多加一疋布,别教人说我过生日的好日子里,还刻薄了你们!”
庆禧见我开心,自然早在底下故意做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谢恩了,还在众人都退下去领赏时,上来对我俯耳暗道:“娘娘芳辰,可惜王爷今日有事在身,不及一早就来祝贺;但奴才临来时,王爷说了,晚上的寿宴,他是一定要来的!只怕娘娘恼王爷姗姗来迟,不肯让王爷来讨杯寿酒——”
我心里一喜,陡然站起身问:“你……此话当真?”见庆禧点头如捣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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