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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天香-第3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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”的是一堂罗汉,是南宋里的匠人们塑成,形态逼真,神情生动,自是不消说了,斗胆问姑娘奶奶们一声,塑像最难是什么?小绸笑道:听好了,闵爷爷在考咱们呢!闵师傅赶紧说:哪里敢,分明是奶奶姑娘们在考我们乡下人呢!小绸说:考就考,咱们不怕!眼睛向众人扫一遍,静了片刻,还是小绸答言:最难描摹的是眼睛,不是常说“画龙点睛”吗?闵师傅只是笑,不置可否。这时就有一个声音说:最难的是衣裥!闵师傅循声看去,那丫头,眼眸一转不转地望着,闵师傅叫了一声“好!”那就是希昭,多少有些抢白的意思。幸而小绸是个大度的人,并不难堪,只是不服,力争说:还是眼睛,眼睛里有精气神。希昭也不服,再说:衣裥里有风!闵师傅早猜出这丫头是谁的媳妇,看婆媳二人争辩,又好笑又感佩,到底是上海的新风气,也是这家人不拘旧礼,无论换了谁家,都是不成体统。相持不下,小绸说:咱们听闵爷爷往下说。闵师傅只得往下说了:都是最难,眼睛里的精气神是人为,衣裥里的风是天工。二人这才不说话,但谁都听出闵师傅是判希昭赢。

'文'第二个故事是在苏州城东北的花桥。苏州的织工都是聚集在花桥上等雇主,这一日,人们正等着有人来佣工,桥上却走来一个缝穷婆,不小心。手里的针线包掉落到桥下河里,急得她呜呜直哭。一桥的人都笑话道,丢个针线包有什么了不起的,值得如此伤心。惟有一名姓沈的穷织工,想道,针线包就好比织工的织机,Ⅱ王是吃饭家什,于是就跳下河去捞起了针线包,交给缝穷婆。没想到,缝穷婆其实是天上的织女,很快就来报答好心人了。第二日,天没亮,沈织工又米花桥等活汁,却见东边天上的彩霞忽落到河面,沈织工跑下桥,在河边探身一捞,竟捞起一匹彩绸。要知道,在此之前,苏州只出素绸,就是从这时候起,有了彩绸。闵师傅说罢,绣阁里都静悄不语,似乎有些不尽兴,停了停,小绸说:这一个不免落了俗套,不外乎善有善报,到底也没说那彩绸是如何织出来的。闵师傅看见那丫头动了动,似乎有话要说,又止住了。接着,又说了第三个。

'人'第三个故事也是说一个织工,因家中排行第二,人都叫他老二。老二住在苏州间门,在他的机房外面,种了一片牡丹花,每日里浇水施肥,侍奉娘老子一般。那牡丹园里,一到春天开出花来,真是万紫千红。老二摘一朵牡丹插在机头,配好五色丝线,埋头织起来。可是牡丹花是复瓣,重重叠叠,每一瓣的颜色由浅入深,由明到暗,细分起来,竟有几千几万种颜色,不知从何织起。老二苦恼得很,茶不思,饭不香,昼夜坐在机上发愁,就这么愁着愁着睡着了。睡梦中忽然惊起,就看见织机边上立了一个女子,笑盈盈的,说:老二啊,你想把牡丹花织到绸上吗?老二说:想归想,可无论如何做不成呢!女子说:老二不要泄气,不是有一句老话,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?我送你个花本本,你拿去琢磨琢磨,或许就得机巧了。老二又是一惊,这一回是真醒了,方才知道做了一个梦,可是织机上真放了一册花本,打开一看,是各色花样,浮经纠纬,提梭放梭,一五一十全画在本上。老二仔细照了花本,一梭一梭织起来,竟然织成一行牡丹——说到此,闵师傅已看见小绸不屑的表情,抢在前面说道:大奶奶又要嫌我入俗套了,可在我们这一行中,就以为如今所用花本是那牡丹仙子偷给老二,然后流传下来;听我们的行话,打样叫做“结花本”,织机上提线的木架阁叫作“花楼”,原都出于此因;天机不可泄漏,是要遭天谴的,所以,一夜之间世上牡丹全绝;那正是武则天当朝的时候,武皇帝最爱牡丹,提笔写下一道圣旨,令天下牡丹一夜开放;武皇帝其实是天上专司花草的王母,于是,死绝的牡丹又盛开了。

'书'小绸点头道:这么说来还有趣。闵师傅说:虽然都是些闲话野谈,倒是有几分道理,人世间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是天生成?不过是借了俗人的手,一夜得道是说故事,但得自天意却是实情,也就是人们常说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”。四下里都停了针,听闵师傅说话。小绸听得兴起,再问道:要说老天借人手,挑拣不挑拣呢?为何有人做那种事,又有人做这种事?闵师傅的谈兴也越发上来了:这就要说到人了,又有俗话说了,“鸭吃五谷,人分九等”,老天如何选人,虽然不得而知,可确确是有挑拣,有人选去种田,有人选去读书,就像府上的老少爷们,那是最上等的人——小绸撇嘴道:在我看,竟是最无用之人,不是说,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吗?闵师傅笑起来:此一用非彼一用,仓颉造字,不是天上下粟米,彻夜鬼哭吗?那可是一个大造物。小绸说:是大造物不错,却也是大害人!多少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穑,一头栽进书里,终于熬到入试场,那才叫几家欢乐几家愁,才有几个中科的?余下的就全是废物!家里有财资的还混得过去,贫寒的就只可乞讨了——闵师傅道:所以说是个大造物,非极上品的人才万万不可入它的门——小绸还没说完:仅只是学而无用倒也罢了,受穷受罪是自找的,自己活吞下肚里去了事,可恨就可恨在,本来天有一理,书却能再生一理,因此造出许多醪误;比如说,天地间原本有山有水,有树有花,可偏偏人还要再造一份,就像闵爷爷方才说的老二,要将牡丹花织成锦缎,然后花开花谢地乱一阵;也像咱们这园子,要重修天地,结果如何我不敢乱说,单是人力物力,就是造孽!闵师傅大笑道:依大奶奶的意思,我们手艺人就没饭吃了!小绸说:闵爷爷的手不是借老天用的,那可是天工开物!

'屋'闵师傅赶紧摆手:不敢当,不敢当!然后止了笑,正色道:无论读书人手艺人,真通天地的万里不定能有一二,其余都是庸才,不过仿着前人,学一点做一点。那万里之一二又是谁呢?小绸问。闵师傅说:木作里的鲁班,就算一个;要我说,近在眼前,远在天边有一人,就是松江乌泥泾人黄道婆!那么嫘祖呢? 有人问,闵师傅不回头,就知道,是那希昭,答道:那是天地神,我说的是人世间。那人不说话了,小绸则“哦”一声,服气了。

闵师傅出绣阁时,太阳已近中天,树荫投了一地,其间无数晶亮的碎日头,就像漫撒了银币。有一股生机勃勃然地,遍地都是,颓圮的竹棚木屋;杂乱的草丛;水面上的浮萍、残荷、败叶间;空落落的碧漪堂;伤了根的桃林里……此时都没了荒芜气,而是蛮横得很。还不止园子自身拔出来的力道,更是来自园子外头,似乎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,强劲到说不定哪一天会将这园子夷平。所以,闵师傅先前以为的气数将尽,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气数,势不可挡摧枯拉朽,这是什么样的气数,又会有如何的造化?闵师傅不禁有些胆寒。出来园子,过方浜进申宅,左右环顾,无处不见桅帆如林,顶上是无际的一爿天,那天香园在天地间,如同一粒粟子。闵师傅曾在扬州一位客商家中,见过一具西洋镜,安置在紫檀木匣子里,镜下有一粟米。从镜中看,那粟米粒上竟是一个园子,山川树木,殿宇桥梁,人物舟楫,栩栩如生。离开镜子,复又变回一粒粟子。

晚间,希昭将闵师傅说的话告诉给阿潜,阿潜也觉得甚为有趣,很想亲耳听一回,闵师傅却已经离开。并没怎么惊动地,白日备了船,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。阿潜很是懊恼了一阵,过后便忘了。而希昭自此更是常往绣阁去,倒不是专等闵师傅来说话,闵师傅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,大有可遇不可求之势,希昭去绣阁,是看闵姨娘绣活。闵姨娘添了岁数,性情却与年少时无异,缄默少语,镇日埋头在花绷上。希昭也不问什么,同是静默着。就在这凝神瞩目之下,一朵花或一叶草在绫面上浮出。希昭就想起阿潜曾和她说起,大伯年轻时冶游四方,曾结识过一个西洋人。西洋人有一具泥金匣,匣中有半支红烛,点燃后,满屋生香。然后,烛焰中升起一缕细烟,渐渐环绕,呈出亭台楼阁,花卉鸟兽。原来,这制蜡的油脂是从南洋爪哇岛采集而来,爪哇岛向有海市蜃楼奇景,因由风气露湿凝结形成,取其精华又经百锤千炼,不知多少工才能制一烛,这烛就叫“蜃蜡”。希昭当时以为阿潜胡编来哄她玩,决不相信,可如今想起来,就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。

希昭看闵姨娘用针:接、滚、齐、旋、抢、套、掺、施、断、网、编、盖、扎、平、直、钉线、冰纹、打子、结子、环子、借色、锦纹、刻鳞、斜缠、反抢、平套、集套——比用笔有过之无不及。虽无六技六法,却自有路数定规;无一字一句,却也有理有节;无有文章大义,却是心境意境情境。希昭看得入神,不知有人也看她看得入神,这人就是大伯母小绸。这婆媳二人从开初起,之间就植下了罅隙,先是柯海的夙怨,后是阿潜这个人。这还在明里,内里更有一重原因,在于这两人的秉性与天分。那一日闵师傅在绣阁谈天说地,一阁的人里面,小绸是搭得上话的,希昭且是听得讲话,二人可说不分上下,正可打个平手。要说相知相识,就是这两个人;相怨相嫉,也是这两个人;相敬和相畏,更是这两个人。结果呢,通着的就是隔断的;近着的就是远着的;同道的就是陌路,这两人就越来越生分。

小绸早存心思让希昭习绣。天香园绣闻名沪上,是申家的一品,家中女眷人人皆绣,却无人能赶上闵氏,也无人有小绸的才情。这一个希昭方入小绸眼,心里便是一动,说不准就是这个人,能集闵和小绸大成,让天香园绣更上一层楼!无奈希昭就是不拈针。尽管有万般的念想,小绸也不向希昭开口,一是骄傲所至,做婆婆的还能求儿媳妇?二也是深知这媳妇和自己原是一种人,越说越不听;不说了,兴许自己就撞上来了。

先前也说过,希昭从小在诗书中长大,爷爷将她当孙儿养。出于女孩儿本性,自然爱摆弄些脂粉丝线,但心仪并不在此。幼年时分就给自己起过一个号,“武陵女史”,如今无论写字还是临画,落款必题上无疑。早在闺中,便耳闻申家天香园有绣阁,还得过一个精致的香囊,无比喜爱。进了申府,亲眼见那绣艺风气,可谓百闻不如一见,那香囊实在只是边角之边角。以希昭的聪慧,何以看不出大伯母的心思?迂回曲折地引她人阁。可希昭就是不接这个茬,一面是多少心怀成见,觉着丝绣终是女红,免不了小女儿俗情;二方面则是小孩子家见识了,她不想由大伯母调遣——大伯母调遣阿潜一个不成,再要调遣她?所以,原本还不妨绣上一针二针的,如今却连针都不碰了。就这样,成了一盘僵局。希昭偶尔地来绣阁里玩,东看看,西看看,也看出绣艺是闵姨娘一等,但大伯母却有画意,境界上一筹。任何一种花样经大伯母略修改,或添笔或减笔,焕然不同寻常。天香同绣所以胜过天下无数而独树一帜,先是在于大伯母的设样设色,再是闵姨娘绣针出神入化。那绣阁里的样样件件,都是采世间精华。粉本上的花朵草卉,是镜中月,水中花;一色线,辟成百色丝,则是烟霞氤氲;然后,千针万针,水中,镜中,烟里,云里,破壁而出,雨霁天开,一片耀然。希昭听阿潜说过香光居士的画室,像个禅房,是一幅太极图,这里呢,是锦绣天地。不知觉中,希昭人不来腿自来,越来越走得勤,于是,有一日,就遇见闵师傅。

闵师傅有些像一个人,就是城隍山上的茶人家朱老大。倒不是说长相,长相相差何止十万八千。朱老大是山里人模样,黑、瘦、铁铸的筋骨;闵师傅则白面长身,仿佛是赢弱了,实际上并不然,而是内敛。这两个不同的人却有一种共同的仪态,就是气定神闲,并且呢,又都各有别一路的见识。闵师傅让希昭想起朱老大,道理尚可说得通,奇怪的是,他还让希昭想起另一个人。这个人与希昭只是匆匆一面,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,可这时候却跃然眼前,清晰可辨。就是在她幼年时,母亲带她去太平坊高银巷珠子市场,那乘敞盖轿的美夫人,袖笼里一股茉莉花香倏忽间扑鼻而来,眼前又显出那挑珠子的手,大而丰硕,玉白肌肤,递给希昭一个耳坠子。这耳坠子至今还藏在宝贝匣子里,小红豆子一球,垂一粒透明珠。闵师傅与美夫人有什么关系,让希昭牵连着想起来?倘若借闵师傅的说法,也可算作天工开物之一种吧!

此时,闵师傅的船已过吴淞江,走运河,正在夜行中。水面上,渔火点点,隐约听得见弦歌,唱着南音和北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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